何新:一部中国史的荒诞化解构(修改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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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新:一部中国史的荒诞化解构(修改版)

木皮道人《历代史略》鼓词



  (1)木皮散人贾凫西


  贾凫西,名应宠,字思退,又名晋藩,山东曲阜人。凫西是其号,别号木皮散人(客)、木皮道人。生于明万历17年(1589年),死于清康熙14年(1675年),以年87岁高寿而终。


山东济宁贾凫西墓


  乾隆版《曲阜县志》录小传如下:


  “贾思宠,字思退。为人诡奇多计,而好为稗官之说。崇祯末年,以明经就褐县令,擢刑部江西清吏司郎中。游历四方,归乡年八十余,迁于瑕丘卒。所著有《澹圃恒言》及诸体诗。”


  又丁惟汾(叔言)《木皮子传》记:


  “贾应宠,字退思,号凫西,山东曲阜人。天性豪放,长于著述,为文敏捷,不加点窜。明崇祯间,曾任固安县令,旋擢升部曹,后告归田里。因历时变,满腔悲愤,时于长啸狂歌中发泄。晚年悲愤愈深,佯狂愈甚,竟不容于乡里,乃移宗滋阳。生于明万历间,卒于清康熙间,年八十八余。”


  (2)明末清初之政治文化巨变


  明末清初乃历史上一个天旋地转的变革之世。其间出了一批特立独行敢言敢为的狂狷之士,如徐渭、金圣叹、李贽,八大山人、石涛,贾凫西等。


  徐渭为著名诗人、书画家、戏剧家,中国的莎士比亚式人物。一生落魄,曾发疯,自杀。中年因疑心妻子不贞而杀妻下狱,竟不获死,出狱后晚年卖字鬻画为生,于七十三岁上穷困而殁。


  金圣叹,江南狂儒,目空一切。清顺治皇帝死时因聚众闹事,以“大逆不道罪”被斩且祸延亲族。


  李贽字卓吾,福建南安人,亦一代狂儒。著有《藏书》、《焚书》,嘲讽孔子,屡屡以非圣无礼的异端言论亵渎礼教。李贽主张破除偶像迷信,提倡众生平等,心有良知者都是圣人!后因言被锦衣卫下狱,在大牢之中用剃刀自刺喉咙,两日而亡。


  八大山人朱耷及石涛和尚,则皆出身于明朝宗室贵族,明亡后隐身为僧避祸,寄情书画而名世,所做书画狂荡峻奇,多变古法,遂为大师。


  史坛之异葩则为木皮道人贾凫西。崇祯时贾氏曾出仕,明亡后则流落四方,晚年以说史为生,“喜说稗官鼓词”,在街头以大鼓书讲史。“十字街前几下捶皮千古快,八仙桌上一声醒木万人惊。”“此心忧太苦,把酒且狂歌”。


  但因其理念多离经叛道,而不被容于家乡曲阜,年近八十时仍被当地正统士人驱逐而离乡背井,流落异方。


  贾凫西传世诗文有《澹圃恒言》、《澹圃诗草》、《诗纲》和长篇小说《醒世姻缘传》(此据徐复岭考证,谓此书作者署名西周生即为贾凫西,可信)。但真正使木皮道人可以名扬千古的,还是这部以荒诞异论彻底解构中国数千年历史的长篇大鼓词《历代史略》。


  木皮鼓词是一种流行于民间的说唱艺术。木是惊堂木,皮是羊皮鼓,演唱者以这两种乐器为伴奏。大鼓词明白如话,通俗晓畅,边讲边唱,声情俱茂,唱腔朴实无华而又韵味悠长。


  以击鼓讲史此业渊源久远。上古有“瞽史”之官,瞽者,击鼓之盲人也。击鼓讲史,类似后之说书者。其讲史有底本,底本一种为韵文,一种为散文。散文即话本,衍变为宋元明清以来之讲史小说。韵文为鼓词,今之京韵大鼓词是其流脉也。


  清初大文学家孔尚任(著有《桃花扇》)少年时代是贾氏之忘年交。其记述贾凫西生平行状云:


  “木皮者,鼓板也;嬉笑怒骂之具也。……木皮随身,逢场作戏。”,“行年八十,笑骂不倦”。


  传世之《木皮散人鼓词》,即贾凫西说唱历史之底本。


  这部鼓词词章风格拙朴,以乡谚、土语入话,声韵铿锵,朗朗上口。


  此书传世有多种抄本,于清同治年间刊刻问世。


  鼓词说史的听众主要来自社会下层。自唐以来,说唱史部在都市民间流传已十分广泛,宋代则更加流行,“三瓦两舍,青楼竹馆,时见说部。”


  而贾氏之木皮鼓词,在众多讲史中独具一格,尤具鲜明的离经叛道精神。


  清人卧石居士序此书云:


  “是书,木皮骂世之书也。”“言语之痛快,文字之激烈,当亦金圣叹、吕留良之留亚也”。“数千年兴衰治乱,咸寄托于鼓板歌词,亦庄亦谐,宜俗宜雅,可歌可泣,能立能座。木铎一声,俨如《春秋》之笔伐。”


  (3)骂倒历朝皇帝老爷


  在贾氏鼓词中,中国历代那些至高无上的皇帝,无一个不是少人性而变态的人物。贾凫西声言要“一一替他捧出心肝,使天下后世的看官,看个雪亮!”


  贾凫西无情地嘲笑历代圣贤皇帝们,皇上头上戴的冕旒,在他眼里是“桑木板顶在脑瓜上,也不怕滴溜溜地泥丸打了眼圈”。他所解构的中国五千年历史,没有任何神圣和庄严,一切价值都是那么可笑、滑稽、怪诞。在冷嘲热讽中,寄托了贾凫西从一个平民立场发出的尖锐讽刺:


  ——秦始皇是“化家为国作了帝”的篡位者。


  ——汉刘邦曾经“要把亲娘老子使滚油烫”。


  ——曹操是“父子如狼”的“老贼”。


  ——隋炀帝“灭绝人伦”。


  ——唐太宗“比鳖不如”。


  ——元顺帝是一头“不爱好窝的癞蛤蟆”。


  这些皇帝们“各要制服天下,不知干了多少杀人放火没要紧的勾当!费了多少心机!教导坏了多少后人!”


  在儒家主流价值看来,尧,舜、禹是道德仁爱的化身——“大哉,尧之为君!惟天为大,惟尧则之,荡荡乎,民无能名焉!君者舜也,巍巍乎,有天下而不与焉(坐了天下却不享用它)!”


  然而贾凫西却以俗世人性解构这些圣贤老儿,他不相信尧舜禹汤可以不食人间烟火,而以平常人心家务之事来解读他们的政治行为。例如,为什么尧舜禹自己皇帝不当了,要禅让给别人?并非因为美德,而都是出以利益得失地精心算计——那尧在君王的宝座上,“一气占了七八十年,也就快活够了”,儿子们又“混里混账不争气”,所以才让位给舜,是图个好名,“无奈而耍了个滑头。


  至于舜禅让给禹,也是同样道理——“舜思量说:我年纪衰迈,渐渐压服人不住,日后念着父仇(禹父鲧因治水失败而被舜殛死于羽山),弄出事来,却待怎了?常言说:‘打倒不如就倒’,何不把这傥来的天下照旧让他?也结识了一个英雄,他也好恩怨两忘,我也好身名无累。”


  甚至以治水闻名于世的大禹,也并没有得到贾凫西的“宽大”。他批评道大禹开创了传子不传贤的家天下制度—— “为什么神禹为君他不传贤?从今后天下成了子孙货,一按旧例把样子翻?”


  至于宋明理学家最好讲的什么天理、礼教,在贾凫西嘴中也一一遭到解构和批判。他质问道——哪里有什么天理公道?你说“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?”那就看看春秋时的圣人孔子,难道他不是‘积善之家’?”却只生下一个伯鱼,还早死掉让圣人落得老而无子!”


  而那三国时的曹操杀人如麻,岂不是个‘积不善之家’?倒一连气生下二十三个儿子,大儿子做了皇帝,传国四十余年,好生兴头!”


  他也质疑元代关汉卿杂剧中的窦娥,受冤后感动上天为之久旱不雨。他问道——“说什么孝妇含冤三年不雨!你想那含冤的已是没处去问天理,可为什么又三年不雨,饿死了许多四海好百姓?”


  总之,一部历史就是一片混沌世界的混蛋史,好人并没好报,恶人也没恶报——“忠臣孝子是冤家,杀人放火享荣华。太仓的老鼠吃得撑撑饱,老牛耕地倒把皮来扒!” “天老爷面前不容讲理,谁仗着拳头大的就是哥哥!”所以横看古今,——“鼍鼓三声,忍不住悲歌笑骂”。


  这位木皮道人举起乌亮的惊堂木,在那八仙桌上“叭”的一砸,对着听众大声喝道:——“从来热闹场中,不知便宜了多少鳖羔贼种;看那幽囚世界,不知埋没了多少孝子忠臣!”  “从古来争名夺利的不干净,教俺这老子江湖白眼看!” “总是强梁的得手,软弱的吃亏。这恶史中可还有什么真正天理?”


  贾凫西讲史鼓词,从一个平民的眼光解读廿三史,表达了一种反叛的、具挑战性的历史伦理哲学,完全颠覆了儒家主流的伦理观念和历史哲学。


  鲁迅曾经引用木皮道人的鼓词说:“木皮道人说得好,‘几年家软刀子割头不觉死。我们的老调子,也就是一把软刀子”。


  鲁迅又说:“中国人倘被别人用钢刀来割,是觉得痛的,还有法子想。倘是软刀子,那可真是‘割头不觉死,一定要完。”(鲁迅《坟·题记》、《集解集拾遗·老调子已经唱完》)


  我读木皮道人其书,以为最有趣的还是贾凫西对历史的如下总结:


  “ 混杂的几般色相,直死歪生,欺软怕硬——若要平头正脸,便无世界!


  滚圆的两个东西(指太阳月亮),连明带夜,斜行倒走——


  倘或叉手打坐,哪有乾坤?”


  “混混茫茫岁月,嚷嚷闹闹尘寰,虽然头上有青天,自古何曾睁眼?


  死后七颠八倒,生前万苦千难,神灵享祭鬼图钱,善恶沒人招管!”


  明朝中叶以下,思想文化中出现了一股批判主流、反思传统的启蒙思潮。贾凫西的《历代史略鼓词》深刻地应时际会,体现了这种反思和批判的精神,颠覆了历代皇朝的一套正史体系。这部亦庄亦谐的历史解构鼓词,颇具阅读价值,读后大可为之破颜一哂也!


何   新            

(2010年5月20日整理旧札为记于海上)


木皮散人讲史鼓词

——历代史略


  【阙里木皮散客贾凫西著,何新整理】


  开场语:


  论天谈地,讲王说霸,第一件不要支离不经;第二件切忌迁腐少趣。须言言可作箴铭,事事堪为龟鉴。教那刚胆的人,听说那忠臣孝子,也动一番侧隐;那婆心的人,听说那贼徒奸党,也发一阵瞋怒。


  如说到那荆轲报仇,田横死节,要使人牢骚激烈,吐气为虹。说到那长沙逐臣,东海孝妇,要使人感喟唏嘘,挥泪如雨。


  曹操杀董承,秦桧害岳飞,说到这个去处,要使人怒发冲冠,切齿咬牙;恨不得生嚼他几口。


  武二郎手刃西门庆,黑旋风法场劫宋江,说到这个去处,要使人欢呼鼓掌,醒脾快心,真果要替他操刀。


  如辟谷之张良,归湖之范蠡,飘然入海之鲁连——看这些人前半截的施为,大功业也尽该去作。


  如霸吴之伍员,骖乘之霍光, 挟功请王之韩信——看这些人后半截的结果,闲名利也就不必争了。


  曾见多少拔山扛鼎的好汉——如羿善射,奡荡舟,到后来反害其身。


  可见生死为难逃之天,纵使尽了千斤气力,倒不及这懦夫庸才连连。


  曾见多少覆云翻雨的能人,如仪、秦之舌,孙、庞之智,到后来百无一成;可见成败有一定之数。虽用煞了十分智谋,却输与那妇人孺子。


  看周公尚且“恐惧流言”,王莽却能“谦恭下士”;可见人情叵测,真伪难明,未到盖棺之时,不可以言貌取人。


  阳虎讥仲尼,臧仓毁孟子,可见毁誉无凭,是非颠倒,众口铄金之时,谁能为圣贤叫屈?!


  尝过了这些滋味,参透了这些机关,才知道保身是哲士,贪位是鄙夫;安分是君子,妄为是小人!


  虞、夏、商、周,不过与秦、楚、汉、魏,并入沧桑。


  巢、许、沮、溺,可以和伊、吕、周、召,同称伯仲。


  泥蟠云跃,存乎其人;鼎食卉衣,从吾所好。(拱介)列位名公!


  休道俺谈策的是睡梦中妄语,实能与民情天理,不爽分毫。


  莫听作街市上俗谈,正要与《易象》、《春秋》,互相表里。 (嗽介,拭唇介)


  所以令人话到口边,不得不说但却也难哩!


  古今书史,充栋汗牛,从何处说起?天禄、石渠,千箱万卷,于那里讲开?(拭唇介,嗽介)


  呵,有了!释闷怀,破岑寂,只向热闹处说来!


  (唱)


  十字街前几下捶皮千古快,


  八仙桌上一声醒木万人惊!


  凿破浑沌作两间,


  五行生剋苦歪缠;


  兔走乌飞催短影,


  龙争虎斗耍长拳。


  生下都从忙里老,


  死前谁会把心宽!


  一腔填满荆棘刺,


  两肩挑起乱石山。


  试看那汉陵唐寝“麒麟塚,


  只落得野草闲花荒地边!


  到不如淡饭粗茶茅屋下,


  和风冷露一蒲团。


  科头跳足剜野菜,


  醉翁狂歌号“酒仙”。


  正是那:“日出三竿”眠未起,


  算来名利不如闲!


  从古来争名夺利落了个不乾净,


  叫俺这老子江湖白眼看!


  (讲说)


  列位老东主!敢道我这个谈策的白眼看些什么?


  俺看只看满眼蓬篙,遍地坟塚,自古以来,不知埋没了多少英雄豪杰!


  也就该唤醒大梦,省些劳心,可怎么太上老君已是住了三十三天,还要尽着力气去拉风匣?落得踢倒丹炉,山成火焰!那时才是了手。


  花果山的孙悟空,已是封了“齐天大圣”,还要去西天取经,降妖捉怪,动不动十万八千里,经过了八十一大难,死里逃生;可见富贵功名,最能牢笼世界。


  如今有一副对联,敢为括耳:


  混杂的几般色相,直死歪生,欺软怕硬;若要平头正脸,便无世界!


  滚圆的两个东西,连明带夜,斜行倒走;倘或叉手打坐,哪有乾坤?


  在下这一部鼓词,也不是图名,也不是图利,也不是夸自己多闻广见,要和天下那些文之武之讲学问的先生斗口。


  只因俺脚子好动,浪迹江湖,见些心中不平的事情,不免点头暗叹。


  又因俺身闲无事,吃碗闲饭,在那土炕绳床,随手拉过一本书,消遣这太平闲日。


  谁想检开书本,便生出许多古今兴亡的感慨,云烟过眼”的悲凉!


  仔细想来,总是强梁的得手,软弱的吃亏!


  你看!那漫山坡里,十字路上,放响马的贼棍跨着马,兜着弓,撞着那贩宝货的客商,大咤一声,说:“那里走!”那客商便叠膝跪倒叫:“大王爷饶命!将金银财物双手奉献。


  那强贼用弓梢接过,搭在马上,甩的一鞭,扬长而去。到了那楚馆秦楼,偎红倚翠暖酒温茶,何等样的快活!


  像俺这说书的江湖人,也算九流中清品,掉臂朱门,从不去仰人家鼻息。就在这十字街坊,也敢师生安坐;只是冬月寒天,荒村野店,冷炕无席,单衣不掩,一似那僵卧的袁安,齧雪的苏武。


  你看这一桩,教人气愤不气愤!列位老东主,你听,这也不是什么异样的事情!


  从来热闹场中,不知便宜了多少鳖羔贼种;那幽囚世界,不知埋没了多少孝子忠臣!


  古时比干、夷、齐,谁不称他那峻节高风!一个剖心于地,两个饿死于山。


  王莽、曹操,谁不恨他是老奸巨滑?一个窃位十八年,一个传国四五辈,还有什么天理?


  话犹未了,有一位说道:你说差了!


  请问——那忠臣抱痛,六月飞霜,孝妇含冤,三年不雨,难道不是天理昭彰么?


  我说:嗨!忠臣抱痛,已是错杀了好人;可为甚么又六月飞霜?打伤了天下的嫩禾苗!


  又说孝妇含冤,三年不雨;你想那含冤的已是没处去问天理,可为什么又三年不雨?饿死了四海的好百姓?究于忠臣孝妇何益之有哉?


  曾记得在某镇上也曾说过这两句话,有人也道:你说错了!经书上道:到底是积善之家,必有余庆;积不善之家,必有余殃。


  我便说:不然。不见春秋时那个孔子,难道他不是积善之家?一生一世,只养了一个伯鱼,还早死了,落了个老而无子。


  有人说:他已成了古今文章宗祖,历代帝王老师,可哪里还论这个!


  依我看来,就留着伯鱼送了他老人家终,也碍不着他作古今文章祖,历代帝王师。


  再说三国时的曹操岂不是个“积不善之家”?他倒生了二十个儿子,大儿子曹丕作了皇帝,传国四十余年,好生兴头!人都说他已落了个万世骂名,还利害给遭刑正法。


  依我看来,当日在华容小道,撞着关公手中,被他老人家提起青龙偃月刀,一刀斩为两段,岂不直捷痛快?也碍不着他留万世的骂名。


  可见半空中的天理,原没处捉摸;就是来世的因果,也无处对照。


  老天爷呀,老天爷!你是和谁使性?你是和谁赌气呢——


  (唱)


  忠臣孝子是冤家,


  杀人放火享荣华。


  太仓里的老鼠吃的撑撑饱,


  老牛耕地倒把皮来剥


  河里游鱼犯了何罪?


  刮净鲜鳞还嫌刺扎!


  那老虎生前修下几般福?


  生吃人肉不怕塞牙。


  野鸡兔子不敢惹祸,


  剁成肉酱又加上葱花。


  古剑杀人还称至宝!


  垫脚的草鞋丢在山洼。


  吴起杀妻挂了帅印,


  顶灯的裴瑾倒挨些耳刮!


  活吃人的盗盗跖得了好死,


  颜渊短命是为地甚么?


  莫不是玉皇爷受了张三的哄,


  黑洞洞的账簿那里去查?


  好兴致时来顽铁黄金色,


  气杀人运去铜钟声也差。


  我愿那来世的莺莺丑似鬼,


  石崇他来生没个钱渣!


  世间事风里孤灯草头露,


  纵有那几串铜钱你慢诈撒!


  俺虽无临潼斗的无价宝,


  “通!通!通!”只这三声鼍鼓”走遍天涯。


  览罢闲言归谈正传,


  试听俺光头生公讲讲大法。


  (讲说)


  这些话都不过是零敲碎打,信口诌成。也有书本上来的,也有庄家老说古的艺;也有可信的,也有可疑的;也有可哭的,也有可笑的。总而言之,没甚要紧。


  请问那是要紧?在下,适才所说的那兴亡感慨,过眼悲凉,这可是个小小引子。


  若真个要听那些悲凉感慨,待俺放脸开腔,将盘古以来,中间如许年的故事,那皇的皇,帝的帝,王的王,霸的霸,圣的圣,贤的贤,奸的奸,佞的佞,一一替他捧出心肝,使天下后世的看官,看他个雪亮。


  人只道俺是:“口角雌黄,张长李短”。可哪里晓得俺是:“舌底《春秋》,皮里阳秋,兴善贬恶,扶弱抑强!”


  (晋人褚季野,曾任县吏,后官至安东将军。“憔国桓彝见而目之日:‘季野有皮里阳秋。’言其外无减否,而内有所褒贬也。”见《晋书》卷九十三《列传第六十三》晋简文帝讳“春”字,故晋人说“春秋”为“阳秋”。)


  正传


  大海东流去不回,


  一声长啸晚云开;


  从古来三百二十八万载,


  几句街谈要讲上来。


  权当作蝇头细字批青史,


  撇过了之乎者也矣焉哉;


  但凭着一块破鼓两页板,


  不叫他唱遍生旦不下台!


  盖自盘古开天,三皇治世,日久年深,原没有文字记纂,尽都是沿袭口传,附会荒唐,难作话柄了。


  说的是此后出头的人物,各各要制伏天下:不知经了多少险阻,除了多少祸害!干了多少杀人放火没要紧的营生!费了多少心机!教导坏了多少后人!


  (唱)


  你看起初时茹毛饮血心已狠,


  隧人氏泼酱添盐又加上熬煎。


  有巢氏不肯在山窝里睡,


  榆柳遭殃滚就了椽。


  庖牺氏人首蛇身古而怪,


  鼓弄着百姓们结网打净了湾。


  自古道:“母鸡司晨家业败”。


  可怎么伏羲的妹子坐了金銮?


  女蜗氏炼石补天空费了手,


  到如今抬头不见那补钉天!


  老神农扛着个牛头尝百草,


  把一些旺相相的孩子提起病源。


  黄帝平了蚩尤的乱,


  平稳稳的乾坤又起了争端;


  造作下那枪刀和弓箭,


  这是惯打仗的祖师不用空拳!


  嫌好那毛鞑靼皮子不中看,


  弄出来古董斯文又制上衣冠,


  桑木板顶在脑盖子上,


  全不怕滴溜着泥弹儿打了眼圈!


  更可笑古里古董的讲礼数,


  蹶着个屁股唱的甚么喏圆!


  这都是平白地生出来的闲枝节,


  说不尽那些“李四与张三”。


  (讲说)


  以上为巢、隧、羲、轩,一个个单挑鞭的经纶。其下乃唐、虞、夏、商,一般般齐耍彩的世界。分说先加个闲注脚;合听且待俺细分腮。


  (唱)


  隔两辈帝挚禅位把兄弟让,


  那唐尧虽是个神圣也遭了磨难,


  爬爬屋三间当了大殿,


  衮龙袍穿着一领大布衫;


  骨都都儿洪水滔天谁惹的涡?


  百姓们鳖磕鱼吞死了万千!


  拿问了治水大臣他儿子续了职,


  穿着些好古董鞋儿跑的腿酸。


  教伯益放起一把无情火,


  那狼虫虎豹也不得安然!


  那时黑洞洞的世界难睁眼,


  怎么得清亮亮的乾坤过上几年?


  沉重山河才落地,


  轻清星月未着天,


  神人杂处厉鬼旺,


  也亏了三唱更鸡惊入鬼门关。


  有一日十日并出晃了一晃,


  吓得那狐子妖孙尽胆寒;


  多亏了后羿九枝雕翎箭,


  飕飕的射去,


  十个红轮只剩了一个圆。


  听不遍这桩桩件件跷蹊事,


  急把那揖让盛典表一番——


  常言道:“明德之人当有后”,


  偏偏的正宫的长子忒痴顽;


  放着个钦明圣父不学好,


  教了他一盘围棋也不会填。


  四岳九官荐上大舜,


  倒赘了个女婿掌江山。


  商均不肖又是臣作了主,


  是怎么神禹为君他不传贤?


  从今后天下成了子孙货,


  不按旧例把样子翻。


  中间里善射的后羿篡了位,


  多亏了少康一旅整朝权。


  四百年又到了商家手,


  柴放南巢有谁哀怜!


  虽然是祖辈的家业好过活,


  谁知道保子孙的方法不如从前!


  再说那成汤解网称仁祖,


  就应该风调雨顺万民安!


  为甚么大旱七年不下雨?


  等着他桑林摆桌铺起龙坛!


  你看他剪爪当牲来祷告,


  不成个体统真是歪缠。


  可笑那桑木板顶在脑盖上,


  也不怕滴溜着泥丸打了眼圈。


  全凭着挺硬的脊梁担重担,


  谁叫他撅起屁股唱个惹圆!


  更可笑古董斯文知礼数,


  左拉右扯坐席筵。


  谁兴的祭祀玉皇杀白马!


  倒惹的九万里清虚恶心翻。


  那迂学包子看书只管瞎赞叹,


  只怕那其间的字眼儿有些讹传!


  自从他伐桀为君弄开手,


  要算他征诛起稿,第一位老先。


  到后来自家出了个现世报,


  那老纣的结果更比老桀憨!


  现成成的天下送给周家坐,


  不曾道个生受也没赏过钱。


  净赔本拐一个脖儿冷,


  把一个黑色牛犊变了个大红犍!


  这正是:浆里捞来的水里去,


  一根里的荷包照样儿穿。


  (讲说)


  这不是中古以来,碰天磕地,踢山掀海的人物,各各施展武艺,抖擞精神就里干的事情,也有停当的,也有不停当的;若论极停当的,只有神尧、大舜两人而已他二位;虽然只做了一朝人王帝主,却得万古留名;不要说他为君的本领,只这让位的想头,便已高出千古。你说尧为什么把天下让于舜呢?


  尧想:我这宝座原是我帝挚哥哥的,我把这个热腾腾的场儿,一气占了七八十年,于今发白齿落,却也快活够了!可惜我大儿子不争气,混理混账,立不得东宫。待要于八位皇子中,拣一个聪明伶俐的传以江山。


  又道是:“天下爹娘向小儿,未免惹的七争八吵。况且驩稚兜,三苗“、祟伯、共工,这些利害行货,乘机动起刀兵,弄一个落花流水,我已闭眼去了,有力没得使,岂不悔之晚矣!寻思一个善全之策:“舍得却是留得”,不如把这个天下,早早拥撮给别人,作一个不出钱的经纪。


  前番也找了两位名贤,一是巢父,一是许由,满心把天下让他,他偏拿腔做势,一个家的洗耳牵牛躲的影儿也没有。目下又得了个历山的好汉,吃辛受苦,孝行服人;可巧我有娥皇、女英两个女孩儿,便招赘他为马。我老之后,把天下交付在他手。闺女并班嫁了皇帝,九个儿子靠着姊妹度日,且后代已不是龙子龙孙,也免受刀下之惨。


  这是:不得把天下给了儿,便把天下给了女,总是“席上掉下了炕上捡”,差也差不多儿。所以么将天下传于舜。


  舜为什么把天下又让于禹呢?舜想:我这天下是别人送我的,原不是世传祖业。又想起:鲧之治水无功,也是天地的劫数,不是他故意教那水怀山襄陵,淹害了百姓。我承岳父之命,一时错了主意,把他殛死于羽山,变了个黄熊,结果的好苦!


  我偏养下赛他娘舅不成货的痴子,他却生出神通广大的好儿来,治水九年,功盖天下,人人敬服,个个归依。我年纪衰迈,渐渐压伏他不住,日后念着父仇,弄出事来,却待怎了!


  我于今一条舌根,已尝遍了苦辣酸甜;难道说四个眼珠,还辨不出青黄白黑!常言说:“打倒不如就倒”,何不把这白来,的天下照旧让他?结识了一个英雄,他也好恩怨两忘,我也好身名无累。所以么又将天下传给了禹。


  后来,你看他携着英、皇二妃,驾幸湘湖,飘然而去,又作了百世下一段佳话:去的好也!只见——


  (唱)


  百丈艟艨千尺蓬,


  一帆高挂海天空。


  纵然咫风吹无际,


  只在丹山碧岛中。


  英皇莫要鼓琴哭,


  也省得那湘竹斑斑泪珠红。


  正是天下原非一人有,


  子孙传流不到头。


  婿承翁业真奇事,


  不是大舜千古仇。


  想当时阳城一避虽然假,


  又怎奈朝觑讴歌不自由。


  一叶扁舟泛五湖,


  桃花春雨水平铺;


  人间富贵多风浪,


  何如烟波访钓徒!


  (讲说)


  你看:这两个老头儿,把天下出脱的利索不利索?周全不周全?


  嗨!古今人情,多争少让,无非被“天下这个东西哄热了眼。你看在下适才所说的,自从三皇、五帝,直到商、周,其间千式百样,助浪添波,俱是从这里起见。


  若是无作无为,保住那个混沌,直到于今,也没有争,也没有让;也没有传贤的,落得乾净,也没有传子的,后来吃亏;岂不和和气气,大家图一个受用!


  虽是这样说,也是天地的气运渐薄,人生的知识日变,就是那皇王帝伯,他自己也作不得主张。再说那后来干事停当的,屈指无多,只有周家文武父子,才算是有本领的豪杰。那豪杰看得清,忍得住,作得爽,把得牢。


  有人说道:“自羑里潜龙”,九五飞天,以及洛邑定鼎,二周入秦,无一不从伏羲八卦中演出生剋剥复之理来;虽曰人事实凭天命”。如此说,则是由命不由人。然而,据我看来,到底是由人不由命。


  (唱)


  这周朝的王业根茎里旺。


  你看他辈辈英雄俱不差;


  恰象是栽竹成林后来的大,


  到西伯日方才发了个大粗芽。


  可恨那说舌头的杀才崇侯虎,


  挑唆的无道昏君把他拿,


  打在南牢里六七载,


  受够了他那铁锁与铜枷。


  多亏了散宜生定下胭粉计,


  献上个兴周灭商的女娇娃;


  一霎时蛟龙顿断黄金锁,


  他敢就摇头摆尾入烟霞。


  更喜的提调两陕新挂印,


  驾前里左排斧钺右金瓜。


  他生下了儿子一百个,


  哪一个是个善菩萨?


  不消说世子武王是圣主,


  还有他令弟周公是个通家。


  渭水打猎作了好梦,


  添上个惯战能征的姜子牙。


  儿媳妇娶了邑姜女,


  绣房里习就夺槊并滚叉;


  到如今有名头的妇人称“十乱”,


  就是那孔圣人的书本也把他夸。


  他爷们昼夜铺排行仁政,


  那纣王还闭着瞎眼在黑影里爬。


  多少年软刀子割头不知死,


  直等到太白旗悬才把口吧。


  (讲说)


  当日西伯专征,三分有二,还不肯轻易动手。迨世子武王袭了父职,又等了一十三年,看了看正好下手。


  遂与太公铺谋定计,约会了八百诸侯,选定了甲子吉日,渡过了孟津,反到了牧野,两下里列开阵势,大喝一声:“开刀!”


  但见旗旛招展,盔甲鲜明,杀气冲天,喊声震地;马到成功,车回奏凯,火烧了内殿,手刃了昏君。


  然后精兵解甲,战马收缰。卜世三十,卜年八百,立了周朝一统的江山,好不热闹的紧


  咧!


  倘若武王那时再假斯文道学起来,回避叛臣弑拭君的名色,竟高抬贵手,宽了纣王的阳数,那商家十万亿的子孙,六百年的故旧,犹指望死灰复燃,破镜重圆。


  又搭上伯夷、叔齐倡仁人义士之正


  论,管蔡、武庚造不利孺子之奇谋。这其间也就难说了!


  (唱)


  老纣王倘然留得一口气,


  他还有七十万雄兵怎肯安宁?


  万一间黄金钺斧折了刃,


  周武王只怕你甲子日回不得孟津城!


  再加上二叔保住武庚的驾,


  朝歌地重新扎起商家营,


  姜太公杀花老眼溜了阵,


  护驾军三千丧上命残生,


  小武庚又作起一辈中兴主,


  诛杀逆臣屠了镐京。


  监殷的先讨过周公的罪,


  撇下那新鲜红鞋穿不成!


  净弄的火老鸦落屋没有正讲!


  河崖上两场瞎观了兵;


  到此刻武王纵有千张嘴,


  谁是谁非也说不分明!


  (讲说)


  所以武王就下了个毒手,一刀斫下纣王的头来,悬在太白旗上。姜太公白须飘飘,鹰扬布告,三声炮响,两朵旗翻。大小三军,一齐高叫说:“ 咦!都来看纣王的头!” 你看,满城中人山人海:都说是:“无道昏君,他活该死!”


  把一个“新殿龙爷”,称了尊。


  (唱)


  全不念六百年的故主该饶命,


  都说:“这新皇帝的处分快活煞人!”


  这个说:“没眼色的饿殍”,


  你叩的甚么马?


  那个说:“乾舍命的忠臣”,


  你剖的甚么心?”


  这个说:“你看:这白胡子元帅好不气概!”


  那个说:“有孝行的君王,


  还载着个木父亲!”


  满街上拖男领女去关巨桥的粟,


  后宫里的秀女佳人都跟了虎贲。


  给了他个“泰山压顶””没有躲闪,


  把那助纣为虐的杀个净,


  直杀的血流漂杵堵了城门,


  这才是吊民伐罪万岁主,


  国运灵长“第一君”!


  眼见他一刀两断君臣定,


  他可才稳坐在龙床,不用动身。


  (讲说)


  且说武王这一场兴周灭纣,后来带累了两三个“孔怀兄弟”,才成就了姜子牙“一钓八百”;便就是积德累仁,该有好报,终究是得济了武王的眼色高强,手段老辣,把商纣杀的漂亮。


  你看:夏桀不杀成汤于夏台,成汤脱身了,却把夏桀赶到定陶县,囚死南巢。商纣不杀西伯于羑里,今日却落了个“身首异处”!


  后来,如赵国不杀秦家的异人,那带犊子吕政,却先灭了赵家。鸿门佯醉,楚霸王不忍轻害沛公,乌江自刎,汉高祖倒翻逼杀项羽。又如韩信不听蒯彻之言,背叛高祖,高祖却依吕后之计,谋害韩信。真是看不遍古往今来的后悔!俺也说不尽那英雄豪杰!一个家那昏天黑地的心肠!


  闲言提过,再整前腔了。


  (唱)


  灵长自古数周朝,


  王迹东迁势渐消;


  周天子二衙管不着堂上事,


  空守着几个破鼎惹气淘!


  (讲说)


  当时周辙既东,鲁道衰微。三家者以雍彻,季氏八佾舞于庭,潜窃之罪已是到了尽头了!有个孔夫子自卫反鲁,然后乐正。


  那些乐官一个个愧悔交集,东走西奔,只当夫子不知费了多少气力,岂知夫子手把一管笔,眼看了几本书,纂到《易经》,上律天时,下袭水土。修到《书经》,祖述“尧、舜,宪章文、武。订到《礼记》,父子有亲,君臣有义,长幼有序,朋友有信,夫妇有别。作到《春秋》,而乱臣贼子惧。删到《诗经》,而雅、颂各得其所。并不曾费一些气力,把权臣势家闹烘烘个戏场,霎时冰冷,那一时倒也痛快。你说圣人的手段利害不利


  害?神妙不神妙?


  (唱)


  东山徊水鲁城东急,


  出了个神圣手段能。


  他会呼风并唤雨,


  他能撒豆去成兵。


  见一伙乱臣无礼教歌舞,


  使了个些小的方法弄的他精打精!


  正排着低品走狗奴才队,


  忽做了清风高节大英雄。


  春秋出头有二十国,


  一霎时七雄割据把兵鏖。


  这其间孟、荀、庄、韩百家诸子周流跑杀马,


  须知道不时行的文章谁家待瞧?


  陕西的秦家得了风水气,


  他那蚕食的心肠却也私聊!


  那知道异人返国着了道,


  又被个姓吕的光棍“大顶包”。


  他只说:“化家为国,王作了帝,”


  而其实是以吕易赢,李代了桃!


  原来这杂种羔子没有长进,


  小胡亥是个忤逆贼种祸根苗。


  老始皇晾在灵床没眼泪,


  假遗诏逼杀他亲哥犯了天条。


  望夷宫虽然没曾得好死,


  论还账还不够个利钱梢!


  到后来楚汉争锋换了世界,


  那刘邦是一个龙胎自然不草!


  “一杯羹”说的好风凉话,


  要把他亲娘的汉子使滚油熬!


  乌江口逼杀他盟兄弟,


  就是他坐下的乌骓也解哀号。


  这又是个白丁起首新兴的样,


  把一个自古山河被他生叨。


  最可笑吕后本是他结发的妇,


  是怎么又看上了姓审的郎君合他私交?


  平日家挺腰大肚装好汉,


  到这时鳖星照命可也难逃。


  中间里王莽挂起一面“新家”的匾,


  可怜他四百年炎祚斩断了腰。


  那老贼好象转世报仇的白蛇怪,


  还了他当初头上那一刀。


  幸亏了南阳刘秀起了义,


  感动的二十八宿下天曹,


  逐日家东征西讨复了汉业,


  譬如那冷了火的锅底二番烧。


  不数传到了桓、灵,就活倒运,


  又出了个瞅相应的曹瞒长馋痨;


  他娘们寡妇孤儿受够了气,


  临了时只一块喘气的木头他还不饶!


  小助兴桃园又得了个中山的后!


  刘先主他死挣白缠要创一遭;


  虽然是“甘蔗到头没有滋味”,


  想他那鱼水君臣倒也情谊高。


  且莫说:关张的义气,卧龙的品。


  就是那风流常山何等英豪!


  空使杀英雄没捞着块中原土,


  这才是:命里不该,枉费劳!


  可恨那论成败的肉眼说现成话,


  胡褒贬人——六出祁山的不晓《六韬》。


  出茅庐生致了一个三分鼎,


  似这样难得的王佐远胜管箫。


  倒不如俺捶皮的江湖替他出口气,


  当街上借得渔阳大鼓敲。


  (讲说)


  你看,周、秦、两汉,转眼皆成幻梦!曹操那个老贼,欺孤凌寡,收拾了汉朝的江山。谁知这现成成的一篇文章,又被司马家爷们夺去!纵让他费尽心机,只弄了个:“竹筒子壶装酒—瓶长”!正是那:


  (唱)


  曹贼当年相汉时,


  欺他寡妇与孤儿,


  全不管:“行下春风有秋雨”,


  到后来他的寡妇孤儿又被人欺。


  这不是从前说的铁版话,


  细看他枉做了奸雄有什么意思!


  我想那老贼一生得意没弄好脸,


  他大破刘表就喜掉了脂。


  下江东诈称:“雄兵一百万”!


  中军帐还是打着杆汉家的旗。


  赤壁鏖兵把鼻儿杠,


  拖着杆枪儿可赋的什么诗?


  倒惹得一把火燎光了胡子茬,


  华容道几乎弄个脖儿齐!


  从此后打去兴头没了阳气,


  铜雀台也没捞着乔家二姨!


  到临死卖履分香丢尽了丑,


  原是老婆队里的淞东西,


  始终是教导他那小贼根子篡了位,


  他要学那文王的伎俩好不跷蹊!


  常言道 “狗吃蒺黎病在后”,


  准备着你“出水方知两腿泥”。


  你看他作了场奸雄又照出个影,


  可巧的照样又来了个司马师”;


  活象是门神的印板只分了个左右,


  你看他照样的披挂不差一丝。


  (讲说)


  这不又是那曹操篡汉,司马图曹的故事?从来说:“前脚不正后脚踬”,“上梁不正下梁歪”。自从三代以后,那里见强取来的天下,到后来有个善终的?


  这也是天理循环,自然而然的报应。咱且洗着眼睛,再看那晋家的结果:(


  (唱)


  年年五丈起秋风,


  铜雀台荒一望空;


  卧龙已死曹贼就灭,


  红胡子的好汉又撇下江东。


  三分割据周了花甲,


  又显着司马家爷们弄神通。


  晋武帝为君,也道是:“受了禅”,


  合着那曹王的行径一样同!


  这不是从前说的个铁板数,


  就像那打骰子的凑巧硼了烘。


  眼看着晋家的江山又打个二起,


  不多时把个刀把给了刘聪。


  只见他油锅里的螃蟹支不住,


  没行李的蠍子就往南蹦;


  巧机关小吏通奸牛继马,


  大翻案白板登舟马化龙。


  暗绝了他的子孙全不觉,


  倒不如明当个忘八还会诈硬。


  这才是比鳖不如低了四指”,


  到如今掀开书本还嫌他腥!


  此后来糊里糊涂捱了儿日,


  被一个扫槽子的刘裕饼卷了葱。


  这又是五代干戈起了手,


  可怜见大地生灵战血红。


  (讲说)


  话说两晋风流,又变作六朝金粉,其间五胡云扰,起了一十六处烟尘。俺又翻残《南北史》,略作短长评了。


  (唱)


  南朝创业起刘郎,


  贩鞋的光棍手段强;


  龙行虎步该有后福,


  可怎么好几辈的八字犯着刑伤!


  那江山好似吃酒巡杯排门转,


  头一个是齐来第二个是梁;


  姓萧的他一笔写不出两个字,


  一般的狠心毒口似豺狼!


  那萧衍有学问的英雄偏收了侯景,


  不料他是掘尾巴的恶狗乱了朝纲。


  在台城饿断肝肠想口蜜水,


  一辈子乾念些弥陀瞎烧了香。


  陈霸先阴谋弱主篡了位,


  隋杨坚害了他外甥顶他的缸。


  小杨广又是一个妖孽种,


  积作的扬州看花见了阎王。


  乱轰轰六十四处刀兵动,


  就像是群仙过海闹东洋。


  统前后混了一百九十单八岁,


  天运循环”才归了大唐。


  纵然就翻过江湖倒尽水,


  也洗不尽这万古潢池的战血沙场。


  (讲说)


  再说唐高祖开基,太宗继世,传国二十一主,享祚二百余年;气象峥嵘,体统冠冕,倒也说不得不好!只是他伦理宫闱,七颠八倒;今且排说他几句,并捎带五代,过手接入了大宋、金、元。


  大唐传国二十辈!


  (唱)


  算来有国却无家。


  教他爹乱了宫人制作着反,


  只这开手一着便不佳!


  玄武门杀了建成和元吉,


  全不念一母同胞兄弟仨!


  贪恋着巢刺王的妃子容颜好,


  难为他兄弟的炕头他怎么去趴?


  纵然有十大功劳遮盖脸,


  这件事比髦不如还低一敲。


  会养汉的则天戴上了冲天帽,


  中宗丢丑真是个呆瓜!


  唐明皇虽是除了韦后的乱,


  他自己那腔像也难把口夸,


  洗儿钱递在杨妃的手,


  赤条条的禄山打哇哇。


  看他家世流传没志气


  没尾巴的兔子是一窝拿!


  最可恨砀山贼民升了御座,


  只有个殿下的猢狲挝他几挝。


  从此后朱温家爷们灭了天理,


  落得个爬灰贼头血染沙。


  沙陀将又作了唐皇帝,


  不转眼生铁又在火炭上爬。


  石敬塘夺了他丈人家的碗,


  倒插门的女婿靠着娇娃。


  李三娘的汉子又作了刘高祖,


  咬脐郎登基不值个脚渣渣,


  郭雀儿的兵来招不住,


  把一个后汉的江山白送给他。


  姑夫的家业又落在妻娅的手,


  柴世宗贩伞的螟蛉倒不差。


  五朝八姓转眼过,


  日光磨擞照天涯。


  宋太祖陈桥兵变,道的是:“禅了位”,


  柴家那孩子,他懂的什么?


  你看他作张作致,装没事,


  可不知好凑手的黄袍那里拿?


  “有大志”说出得意的话,


  那个撒气的桶子,吃亏他妈!


  让天下依从了老婆口,


  净落得烛影斧声响磕嚓!


  此后来二支承袭偏兴旺,


  可怜那长支的痴儿活活唬杀!


  你看青丝丝的天理有报应,


  五国城捉去是谁的根芽?


  康王南渡吓破了胆,


  花椒树上的蝗螂爪儿麻;


  他爹娘受罪全不管,


  干操心的个忠臣呕血蛊了疮疤。


  十二道金牌害了岳武穆,


  倒算那讲和的秦桧不打死蛇。


  这其间雄越赳的契丹阿骨打,


  翻江搅海又乱如麻。


  三百年的天下倒受了二百年的气,


  那掉嘴头子的文章当不了厮杀!


  满朝里咬文嚼字使乾了口,


  铁桶似的乾坤把半边塌。


  临末了好躲难的扬州又失了手,


  教人家担头插尽江南花。


  文天祥脚不着地全没用,


  陆秀夫死葬南海鳖磕牙。


  说不尽大宋无寸乾净土,


  你看那汉寝唐陵哪一处不是栖鸦!


  从今后铁木真的后代交好运,


  他在那斡傩河上就发了渣;


  元世祖建都直隶省,


  把一个花花世界喝了甜茶。


  世事茫茫不可论,


  金家欺宋,元家又欺金。


  两对股子文章不差一字,


  就象那打散子的凑巧冲了个正盆。


  你看那二王被执青城去,


  那嘴脸活现就是宋徽宗。


  剪断截说到了元顺帝,


  逼反了些河夫才惹起红巾。


  看他八十八年也只是闰了个大月,


  那顺帝又成了癫蛤蟆;


  这正是有福的妨了没福的去,


  眼见这皇觉寺的好汉主了中华。


  (讲说)


  在下这两片嘴唇,一条舌根,把前后多少年的英君明主,武将文臣,惊天动地的事业,兴王图霸的勾当,生前金甲玉印,死后白骨青苔,一气攒来说了个痛快!今且略插几句闲谈,然后接上明家的故事,恰好就作个收场。


  (唱)


  人生只要笑呵呵,


  世间那得论平陂?


  象俺这挑今翻古的一席话。


  不过是逢场作戏,发些狂歌。


  看他们争名夺利不肯休歇,


  一个个象神差鬼使中了魔。


  有几个没风作火生出事!


  有几个生枝接叶添上罗唆!


  有几个抖擞精神的能人心使碎!


  有几个讲道学的君子脚步也不敢挪!


  有几个持斋行善遭天火!


  有几个作贼当醋鳖中了高科!


  有几个老实实的好人捱打骂!


  有几个凶兜兜的恶棍抢些牛骡!


  总然是天老爷面前不容讲理,


  但仗着拳头大的是哥哥。


  接前文再讲上一辈新近古,


  朱洪武品那样开国贤君古也不多!


  真天子生来不是和尚料,


  出庙门便有些英雄入网罗;


  不光是徐、常、汤、邓称猛将,


  (指徐达、常遇春、汤和、邓愈。)


  早有个军师刘基赛过萧何。


  驾坐南京正了大统,


  龙蟠虎踞掌山河。


  这就该世世的平安享富贵,


  谁料他本门的骨肉起了干戈!


  四子燕王原不是一把本分手,


  生逼的个建文逃生作了头陀;


  莫不是皇觉寺为僧没曾了愿?


  又教他这长孙行脚历坎坷!


  三十年的杀运忒苦恼,


  宰割了些义士忠臣似鸭鹅。


  铁铉死守这济南府,


  还坑上了一对女娇娥。


  大可笑古板正传方孝孺,


  金銮殿上把孝棒儿拖;


  血沥沥的十族拐上了朋友,


  是他那世里烧了棘子乖了锅!


  次后来景清报仇天又不许,


  只急得张草楦的人皮手乾搓。


  到英宗命里该充军道是“北狩”,


  也用不着那三声大炮两棒锣。


  这几年他兄弟为君翻溥饼,


  净赘上个有经济的于谦死在漫坡。


  正德无儿取了嘉靖,


  又杀了好些好人干了天和。


  他这一朝上尽了奸臣的当,


  任着他踢天弄井不肯吆喝,


  老严嵩惯着他儿子世藩作老了孽,


  使坏了贤德聪明的好老婆。


  天启朝又兴了个不男不女二尾子货,


  他和那奶母子客氏滚成窝。


  崇祯爷他扫除了奸佞行好政,


  实指望整理朝纲免些风波:


  谁知道彰义门开大事去,


  煤山上的结果,那里揣摩!


  莫不是他强梁的老祖阴骘少?


  活该在龙子龙孙受折磨!


  更出奇真武爷显灵供养的好,


  一般的毡毽着头发赤着那脚。


  ——为什么说到这里便住了手?


  只恐怕,你铁打的心肠也泪如梭!


  尾 声


  口里打牙肚里咽,人傍拭泪惹谁怜?虽然头上有青天,自古何曾睁开眼?死后七颠八倒,生前万苦千难,神灵享祭鬼图钱,善恶总归没人照管。


  住便住了!曾闻《关雎》之乱,洋洋盈耳;就是蛮子班里的杂曲,也要几句下场诗词。


  在下还有一套现成弋阳腔曲儿,名唤《哀江南》,说的是明末流贼猖狂,福王一载,宏光改元,孤根难立,又把个龙蟠虎踞的金陵,登时批得粉碎。正是古今兴亡,烟云过眼,好不悲凉感慨的紧!然而如今唱来,却是际太平而取乐,不必替往古人担忧。


  列位!若肯相帮接接声,大家同唱,便赛过朱絃疏越,三叹遗音。若是不肯,也就算白雪阳春,曲高和寡:


  (唱)


  哀 江 南,北新水令总起


  山松野草带花挑,猛抬头秣陵重到。


  残军留废垒,瘦马卧空壕;


  村郭萧条,城对着夕阳道。


  驻马听,吊金陵


  野火频烧,护墓长楸多半焦。


  山羊群跑,守陵阿监几时逃。


  鸽翎蝠粪满堂抛,枯枝败叶当阶罩;谁祭扫?


  牧儿打碎龙碑帽。


  沉醉东风,吊故官


  横白玉八根柱倒,堕红泥半堵墙高,


  碎琉璃瓦片多,烂翡翠窗櫺少,


  舞丹墀燕雀常朝,直入宫门一路蒿,


  住几个乞儿饿殍。


  折桂令,吊秦淮


  问秦淮旧日窗寮:破纸迎风,坏槛当潮,


  目断魂销,当年粉黛,何处笙箫?


  罢灯船端阳不闹,收酒旗


  重九无聊。白鸟飘飘,绿水滔滔,


  嫩黄花有些蝶飞,新红叶无个人瞧。


  沽美酒,吊长桥


  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?


  旧红板没一条。秋水长天人过少,


  冷清清的落照,剩一树柳弯腰。


  太平令,吊旧院


  行到那旧院门,何用轻敲?


  也不怕小大唠唠,无非是枯井顽巢,不过些砖苔砌草。


  手种的花条柳梢,尽意儿采樵;这黑灰是谁家厨灶?!


  离亭宴带歇拍煞 ,总吊金陵


 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,秦淮水榭花开早,谁知道容易冰消!


  眼看他起朱楼,眼看他宴宾客;眼看他楼塌了!


  这青苔碧瓦堆,俺曾睡风流觉;将千百年兴亡看饱。


  那乌衣巷不姓王,莫愁湖鬼夜叫,凤凰台栖枭鸟。


  残山梦最真,旧境丢难掉。一霎时舆图换稿,唱一套《哀江南》,放悲声唱到老。


  (讲说)


  又有一位老者问道:“你这谈策的朋友,既要讲讲大法,为何敲起鼓板,又唱个《哀江南》?”


  在下回言道:列位贤东!在下就是个火头帮军,也要打个浑谈,就是蛮子班里丑脚,也要说几句官话。


  大凡小说家开端的楔子,要说的松松洒洒,埋伏十面,中间的正


  文,要说的淋淋漓漓,尽情极致;煞局的尾声,要说的飘飘扬扬,有余不尽。


  适才所说《通鉴》段子,原是开端楔子,却也算的正文,算的尾声。列位贤东!


  既嫌这一回晨星渐渺,待我另说几句落月蒲团。叫他神惊鬼怕,真个字字菩提。


  (唱)


  金谷园林冰渐消,


  元宵火树黑烟飘。


  桃花烂漫清明后,


  透底朔风石板桥。


  夏至庄家来赶会,


  卖解儿郎不踩蹻。


  夜半孤村黑虎啸,


  梧桐霜打叶飘摇。


  渔船雪满艄公去,


  老将回家看《六韬》。


  面壁达摩入了定,


  只剩下三更落月鬼呼号。


  (讲说)


  在下讲了这半天,唇燥舌乾。虽是几句野语俗谈,却也费俺锦心绣口。列位贤东竟没个高兴的喝采一声,


  岂不把明珠暗投?在下忍不住须要自己卖弄几句,醒醒众位困眼——这叫做貂之不足者,截狗尾而续之也。


  (唱)


  凤鸣虎啸水龙吟,


  岂同寻常鸟兽音!


  夜枕滴乾铜壶水,


  晓窗吹暖玉堂春。


  双针挑出奇文绣,


  五指弹成绝调琴。


  珠滚冰盘声跌宕,


  花开锦树气芳芬。


  云蒸霞蔚生风雨,


  动地惊天泣鬼神。


  瀑布喷来千涧响,


  箫韶奏罢九重深。


  俺看那龙楼凤阁亦是茅庵草,


  谁知道乱水荒山也生秀气人!


  俺考古翻残千卷史,


  俺诌诗使碎五更心,


  说一回青春壮士长征马,


  说一回红粉佳人冷睡衾,


  说一回黄面禅僧山寺雪,


  说一回白头诗客帝京尘;


  篇篇《国策》仪、秦口,


  句句《离骚》屈、宋心,


  字眼不妨文带武,


  言谈偏要雅兼村。


  比不上瀛洲学士凌云赋,


  算得过蒙馆先生劝世文。


  那腥到唇边休便咬,


  这蜜沾鼻上也堪闻。


  不嫌鼓板排场冷,


  明日来听细讲论。


  (讲说)


  列位休散,还有一副对联,拈来奉赠,就捎带出二十四回的标目,明日得闲,再来献丑。倘若束装归去,


  我便撇下一天风韵,叫你拾得万种思量:


  床头断简残编,偶检得真忠孝,大侠烈,老奸雄,鼍鼓三声,忍不住悲歌怒骂。


  村里贫翁野叟,但逢着蹊跷事,雪雨天,荒凉地,松醪一斗,发许多愤恨牢骚。


※※※※※※


  【附录】丁野鹤《西江月二首》:


  无事消闲扯淡,个中滋味精酸。中古七万九千年,一霎飞鸿过眼。


  几阵粗风暴雨,到处虎穴龙潭,争名夺利斗机关,梦醒南柯吃闪。


  旧落西风滚滚,大江东去滔滔。夜来今朝又明朝,蓦地青春去了。


  千古风流人物,一时多少英豪,龙争虎斗漫操劳,落得后人谈笑。


  百年秋露与春花,展放眉头莫自捱。诗吟几句消清昼,酒饮数杯度岁华。


  闲敲棋子心情乐,闷抚瑶琴景趣奢。分外不须别着急,谈今论古作生涯”。


  (以上系何新据光绪间复印稿版编排整理,2010年春于沪上云水塾)


(2012-02)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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